[器晤总题]
我们偶尔会
将商周艺术中的虎形认作龙形
这一件也就自然地由虎认作是龙了
二里头文化的属性
除了由物质文化层面讨论
也可以由精神层面切入
[1]
在《考古》杂志年7期,刊登了著名的二里头遗址的一个重要发现,一时间震撼了学术界。那首先是一个具有艺术意义的发现,是在一座二里头文化墓葬中随葬的一件用绿松石拼嵌成的艺术品,而且拼嵌出的是一条龙形,这是前所未有的重要发现。
这个发现是年实施发掘的成果,出土绿松石龙的墓葬判断属于二里头文化第二期。这座编号为VM3的墓葬,墓穴规模并不大,保存也并不完整。墓主为30~35岁之间的男性,头朝北。随葬品比较丰富,有陶器和漆器,颈部缠绕货贝串饰,最重要的是胸腹部摆放一件绿松石拼嵌龙形器,龙形器中部还放置着一件带石铃舌的铜铃。
二里头ⅤM3底部平面图
二里头ⅤM3绿松石器
出土实景线描图
这件绿松石龙,是用大约余片精细加工的绿松石片在某类有机质物体表面拼嵌而成,龙体长64.5厘米,中部宽4厘米,方形大头,直体卷尾。这是考古发现的最大一件绿松石组件,它的体量,它的神秘,吸引了众多研究者。
二里头ⅤM3出土绿松石器
当然发掘者最有发言权。
李志鹏在年3月3日的《北京晚报》撰文,回味了他作为发现者的难忘经历。“那时我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考古队员,由队长许宏先生安排,负责出土绿松石龙的贵族墓葬所在区域的考古发掘,当时主要是发掘一座二里头文化早期大型宫殿建筑基址的南部院落”。
就是在这个过程中,在二里头文化早期大型建筑3号基址南院的道路位置,发现一座贵族墓葬。“发掘这个墓的时候,满眼都是惊奇:墓主人脖子上挂着一串海贝(有的还组合成花瓣状),头部放三个斗笠形的白陶器,其顶上还各缀着一颗绿松石珠,腰部放置一个铜铃,脚下和身旁有漆皮色彩仍然鲜红的漆器,大量的陶器打碎了放在墓主人身体周围。墓内出土随葬品相当丰富,总数达上百件,包括铜器、玉器、绿松石器、白陶器、漆器、陶器和海贝等”。
“我们先是在墓主人腰部的铜铃下发现了一些绿松石片露头,这些绿松片似乎镶嵌组合在一起,应该属于某个大型器物的局部。以往二里头遗址不少墓葬都发现了绿松片,但都是散乱的,根据我的观察,这次发现的绿松石片平行成排平放嵌合在一起,可能镶在木头或皮上,可是木头或皮框都已经烂了,清理时稍微不小心绿松石片就会散乱。为了保证绿松石片不散乱,我小心地跪在地上,用细竹签剔掉覆盖在绿松石片上的土,清理时一手轻按,战战兢兢,连气息都不敢大出,快清理到绿松石片露头时,就挤压用于清理照相机镜头的吹筒,轻轻吹掉上面的土。清理时,常常一跪下来就一个小时不挪窝,等自己觉得眼花了腰疼了,准备起来的时候,膝盖一软都快跌倒了,浑身酸疼,可是清理的时候却浑然不觉,兴奋异常”。
二里头ⅤM3出土
绿松石器头面部
在这些文字里,读到了发现者的敬业与喜悦,还有对历史遗物油然而生的敬畏。
时任二里头考古队队长的许宏,对这个发现有过专文记述,在他所著《最早的中国》中有一节名为“碧龙惊现第一都”,又一次回味了这个发现:
“这是二里头遗址发掘50年来首次在宫殿区内发现的成组贵族墓。最令人瞩目的是,其中的一座墓(编为3号墓)中出土了1件大型绿松石器。3号墓的长宽分别超过了2米和1米,也就是说面积2平方米多。不要小看了这墓的规模,如果与后世的达官显贵的墓葬相比,它实在是小得可怜,但在二里头时代,它可是属于迄今已发现的最高等级的墓。这座墓又是宫殿院内这些贵族墓中最接近建筑中轴线的一座,它的面积和位置已表明其规格之高”。
“墓主人是一名成年男子,年龄在30~35岁之间,墓内出土有丰富的随葬品,……绿松石龙形器放置于墓主人骨架之上,由肩部至胯骨处。全器由余片各种形状的绿松石片组合而成,每片绿松石的大小仅有0.2~0.9厘米,厚度仅0.1厘米左右。绿松石原来应是粘嵌在木、革之类有机物上,其所依托的有机物已腐朽无存。这件龙形器应是被斜放于墓主人右臂之上,呈拥揽状,一件铜铃置于龙身之上,原应放在墓主人手边或者系于腕上”。
二里头ⅤM3出土
绿松石器中部铜铃
对这条龙的具体描述是:“绿松石龙形体长大,巨头蜷尾,龙身曲伏有致,形象生动,色彩绚丽。龙身长约65厘米。龙头置于由绿松石片粘嵌而成的近梯形托座上。托座表面由绿松石拼合出有层次的图案,多处有由龙头伸出的弧线,似表现龙须或鬓的形象。
“龙头隆起于托座上,略呈浅浮雕状,为扁圆形巨首,吻部略微突出。以三节实心半圆形的青、白玉柱组成额面中脊和鼻梁,绿松石质蒜头状鼻端硕大醒目。两侧弧切出对称的眼眶轮廓,梭形眼,轮廓线富于动感,以顶面弧凸的圆饼形白玉为睛”。
“龙身略呈波状曲伏,中部出脊。由绿松石片组成的菱形主纹象征鳞纹,连续分布于全身。龙身近尾部渐变为圆弧隆起,因此更为逼真,尾尖内蜷,若游动状,跃然欲生”。
“距绿松石龙尾端3厘米余,还有一件绿松石条形饰,与龙体近于垂直。二者之间有红色漆痕相连,推测与龙身所依附的有机质物体原应为一体。条形饰由几何形和连续的似勾云纹的图案组合而成。由龙首至条形饰总长超过70厘米。”
发现过程与时空背景,绿松石龙的具体描述,这些文字交待得非常仔细了。还有比较重要的一个程序是复原研究,承担这个课题的是李存信,他在《二里头遗址绿松石龙形器的清理与仿制复原》一文中,谈到了研究与复原设想。
他说,“绿松石龙形器整体结构基本保存完好,图案较为清晰,仅局部部分饰片有所松动、移位,甚至散乱”。他观察到“绿松石龙形器的龙头置于由饰片粘贴镶嵌而成的近梯形托座上,……龙头较托座微微隆起,略呈浅浮雕状,为扁圆形巨首,吻部略突出。以三节实心半圆体形的青、白玉柱组成额面和鼻梁,绿松石质蒜头状鼻端硕大醒目。玉柱和鼻端根部均雕有平行凸弦纹和浅槽装饰。两侧弧切出对称的眼眶轮廓,为梭形眼,轮廓和线条富于动感。眼眶内另有镶嵌的绿松石片,以顶面弧凸的圆饼形白玉为晴。……龙身略呈波状曲伏,其中部有稍微隆起的脊线,左右两侧由里到外略微向下倾斜,外缘边线立面粘嵌着一排绿松石片。由绿松石片组成的菱形纹饰象征着龙的鳞,连续分布于全身,由颈部到尾部至少有12个单元。……龙身接近其尾部时渐渐变为圆弧隆起,龙之尾尖向内曲蜷”。
二里头ⅤM3出土
绿松石器实验室清理
二里头ⅤM3出土
绿松石器复原展示
当然这样的复原,虽然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,但是有关的细节,还有进一步考量的空间。
[2]
这条绿松石龙突如其来的发现,被考古人烹成一道大餐,大家尽情享用,美美地享用,这是一条可能属于夏代的龙带来的欢乐。当然它带来的更多的是震撼,虽然多年过去,大家还顾不上观察它的细部,很自然地众口一词说见到了高贵的夏龙。当然研究也逐渐有所跟进,一些认识开始公诸于世。
自这个发现刚一公布,冯时将这带有铜铃的绿松石龙一起,认作是古旗旜,即龙旗之谓。这个解释给我们不少启发,只是会觉得这样的龙形镶嵌在旗帜上可能影响它迎风招展。或者它只是直挂的幡,用不着飘扬起来。
龙旗?
日本学者认为绿松石龙形器可能是象征权力的“龙杖”,墓主人不是当时的“王”或王室成员,就是负责主持夏王朝图腾神物祭祀的“御龙氏”。蔡运章说绿松石龙图案颇似蛇,展示的是巨龙升天的图画,应是夏部族图腾崇拜的产物,与夏部族“宗神”禹的名义相合。而墓主则是夏王朝设立专门主管祭祀龙图腾的职官“御龙氏”。朱乃诚也有类似认识,说墓主可能是拥有养“龙”(鳄鱼)特殊技能的贵族,不属于王族,绿松石龙不会是二里头文化的“王权”或王统的表征。
图腾之说,也许觉得有些笼统,可以是崇拜对象,却未见得一定就是图腾之类。有人会说,三代都崇拜龙类,难不成龙会是共有的图腾?
何驽说绿松石龙与夏部族“宗神”禹的名义相合,认为其实绿松石龙本身就同“禹”有着直接的关联。这便明确说明二里头VM3出土的绿松石龙形器用手揽在怀中的造型,就是“禹”的象征或形象表征。开创于夏王朝的祭祀大禹的万舞,构成了夏代礼乐文明与制度的核心内涵,其物化的表现就是二里头文化的绿松石龙牌和铜牌(《中原文化研究》年4期)。
绿松石龙即大禹这个认知,就更是有具体指证了,虽然论证还有待完善,但这个思路还是很新颖的。不过与图腾说同样不能回避的问题是,商代大量出现的类似龙形该如何定义?它们不是大禹又该是谁?
后来有人或说绿松石龙为传说中的人面蛇身的烛龙,与神话相对照,是又一种思路。
顾万发则认为二里头的绿松石龙可能象征极星神或北斗神,这又是由天文学生发的推论。龙形很多时,大约属性是可以分类的,要区分出极星和北斗神,还得有更确定的标准。
这是一条龙,而且是夏龙,所有的解释,都是以此为出发点,没有半点疑问。
我一直也觉得,这是确定的龙,除了用龙来命名它,我们无从考虑也没有人考虑过它可能还是别的什么。细细观察,现在觉得可以有一些疑问了,它究竟是龙形,或是别的什么呢?
[3]
商周之际的青铜器和玉器上,常见龙虎之形,有单体的雕塑,也有更多的是器表的装饰纹样。龙虎之形虽是很常见,但却并不易区分,或者说并不去细细辨别。尤其似龙似虎之形,形体非常接近,更多的时候是含含糊糊,似乎也不必细分明白。
不作细分的最可能的结果是,相似的形与纹都一概视之为龙,这就致使许多的虎形失却了它本来的面目。二里头遗址出土的这一件绿松石龙,就有可能是还没有明确辨别的似龙非龙之形。
它以龙闻名于世,名声已经非常之大了,最近我这里却有了一点怀疑,于是写出这个短文,想求证于发掘者和有兴趣的研究者。我的初步认知是,它可能并不是龙形,而是虎形,它是绿松石虎。
龙虎之别,在前些时所写的《方圆阴阳》(方圆阴阳|商周龙虎纹另类解读)一文中,我已经呈示了一个初浅的认识,大意如下:
商代青铜器和玉器见到单体龙虎形器物,更多的龙虎是作为装饰纹样出现在器具上。哪是龙形,哪是虎形,这是需要分别的。虽然分别龙虎之形其实并不难,但是也常见龙虎混淆的现象。有时也真是容易混淆,毕竟龙虎两形的纹饰构图太相似了,你认作龙,他认作虎,似乎也无大碍。只是这些纹饰原本的形象与意义应当是明确的,又真的不能混淆它们。
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
鱼虎纹铜盘,却定名为龙纹盘
龙虎的构图,原本应当有明确区别,只是我们现在并不容易完全了解,例如首尾、体形、体纹的表现。
商代的铜玉器上的龙虎之形,如果主要以殷墟的发现观察,大致可划分出蟠体龙虎、弧体龙虎和卷尾龙虎三种,少见真正的直体龙虎形。在妇好鸮尊盖上,可以看到一条小卷尾龙形,体表的纹饰为典型的方菱纹。
商代蟠龙纹铜盘
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
出土蟠体玉龙
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
出土蟠龙纹铜盘
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
出土弧体玉龙
河南安阳殷墟出土
鸮尊及其卷尾虎纹
安徽阜南常白庄出土
商代铜龙虎尊上的卷尾龙纹
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
鸮尊盖上的卷尾龙
河南安阳殷墟出土
铜方罍上的双体卷尾龙
河南辉县出土商代子龙鼎
铭文的卷尾龙字
商周铜器上的卷尾龙纹
河南殷墟殷墟出土
玉刀上的直体龙纹
二里头绿松石虎是标准的卷尾虎,与商代常见的卷尾龙虎形风格一致。
[4]
商代铜玉器上的龙与虎形,有一个重要的区别是:龙顶角,虎张耳,龙有时可以角耳并见。正视有双角侧视有单角的是龙,正视有双耳侧视为单耳的是虎。
安徽青阳出土商代
青铜器盖上的蟠龙
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玉龙
河南安阳殷墟出土
白陶器盖上的龙纹
河南洛阳出土西周玉虎
商周所见铜器和玉器上的龙虎纹,由角和耳的观察可以将它们明显区分开来。武官村出土司母戊鼎上的双虎纹,陕西长安张家坡井叔墓牺尊虎纹,都是明确的张耳虎纹,虽然后者曾被认作龙纹。妇好墓出土的玉龙和石龙,妇好司母辛觥盖上的龙纹,商代铜盘上的蟠龙纹,陕西长安张家坡玉龙,都是顶角的龙纹,有正视的双角,也有侧视的单角。
河南安阳武馆村出土
司母戊鼎上的双虎纹
陕西长安张家坡井叔墓
出土西周牺尊虎纹
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
司母辛觥及盖面虎纹
陕西长安张家坡出土西周玉龙
那么用这个标准来看看二里头的龙形器,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?
我是最近才注意到这绿松石龙的体纹,它长长的身体上有绿松石专意切割镶嵌的方菱形,这样的方菱形沿体脊顺序排列,报道说是12个,也可能有13个。这方菱形还专意在中心开了个纵脊,合成一条由颈部贯通到尾部的脊线。
二里头ⅤM3出土
绿松石器体表拼嵌的方菱形纹
特别要说明的是体纹上的这种方菱形,在商周之际一般用作龙纹的装饰,也有时用作虎纹。龙纹有时也采用圆弧形体表纹,所以不能以体纹作判断是龙是虎依据,我已经将这两类体纹定义为阴阳表征,圆阳方阴,相信以后会为更多的研究者所